“爷叔?”
卢千阳微微一愣,他对这两个字的分量还是了解的。
特别是这两个字从言庆山的口中说出来,足以见得那个人的地位很高,很是受人尊敬。
言庆山点点头,狠狠地抽了一口手指间夹着的烟卷。
“陈永亮被圈内人称为爷叔……”
言庆山的眼里满是尊崇的目光。
“爷叔年轻的时候,也是混上海滩的,只不过他做的是证券、股票和外贸。解放后,他被自己的侄女举报,犯了投机倒把的罪,被关进了提篮桥监狱……”
言庆山娓娓道来,卢千阳眯着眼睛盯着他,心里却始终萦绕着一个问号:这个叫爷叔的人和言无忌有什么联系呢?
言无忌为何一定要找到爷叔陈永亮呢?
言庆山两根手指捏着烟蒂,重重地吸了一口,然后把烟蒂丢出车窗外。
“爷叔是我见过最有本事的会计,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会计……”
言庆山喃喃地说道。
“会计?”
卢千阳皱了皱眉头,沉默片刻,问言庆山。
“你能找到他么?能安排我和他见一面么?”
卢千阳也把手中的烟蒂丢出车窗外,侧着脸,看着言庆山。
言庆山静静地看了看卢千阳,想了想,点点头。
“好,咱们现在就去找他。”
卢千阳浅浅地笑了笑,不再多说,默默地把车窗玻璃摇了起来。
夜已深,天气很凉……
言庆山开着车,载着卢千阳往城里走。
一路上,两人的话不多,天边那轮弯月洒着冰冷的光,映在那盘山公路外面的海面上。
海面很平静,无风,无浪,淡淡的涟漪在冰冷的月光下荡漾着,如同万千条银色的带鱼浮上水面。
“这山岗是……”
突然,卢千阳低下头,看着汽车挡风玻璃外面的一片乱石山岗。
言庆山的脸色变得很是凝重,双唇紧闭,眼睛死死地盯着被车灯照得雪亮的坑洼的路面。
过了许久,言庆山才轻声地回答。
“是,是英雄岗……”
卢千阳没有看言庆山一眼,扭过头,从后排座的车窗看出去。
荒草丛生,几块斑驳的石碑隐隐约约藏在枯草丛中。
言庆山刻意放慢了速度,但他却没敢回头,没敢回头去看一眼,看一眼那被冰冷月光包裹的荒草山岗。
言庆山的眼眸里闪着光,那种不可名状的光芒。
惭愧,内疚,还有淡淡的坚毅……
“英雄岗还未搬?”
卢千阳终于扭过头来,侧着脸,问言庆山。
言庆山双眼盯着前面的路,沉默片刻,点点头。
“现在一时半分,可能搬不了……”
“搬不了?”
卢千阳顿时一愣,他记得很清楚,市里的领导已经下了指令,要把这片乱坟岗搬在山脚下的坳地里。
那块坳地,现在埋着言采东。
言庆山欲言又止,他想了想,还是说出了其中的缘由。
“这个康养项目,暂时停工了。既然项目停了工,那……,那乱坟岗也用不着这么急着搬了……”
卢千阳眯着眼睛,盯着一脸平静,正在开车的言庆山。
言庆山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,侧过脸,冲着卢千阳笑了笑。
“你看着我干什么……”
卢千阳也淡淡地笑了笑,笑容显得很神秘。
“项目停工,应该是你言老板在背后……”
言庆山把脸一沉,连声打断了卢千阳。
“卢队长,有些话可不能乱说,这个康养项目是市里领导亲自批的,我原来不过是承建商而已。”
言庆山顿了顿,侧过脸来,看了副驾驶上的卢千阳一眼,接着说道。
“前几天,一个日本考察团来了一次工地,在他们参观的过程中,有两个日本人失足从那悬崖边上掉了下去,所以……”
“所以,工地就暂停了?”
卢千阳笑着接过言庆山的话头,言庆山瘪了瘪嘴唇,微微地点点头。
“言庄主好手段……”
卢千阳暗暗地赞了一句。
在这一瞬间,他忽然想起刚刚上车的时候,言庆山的眼神很像一个人。
很像死去的言采东……
言庆山咧嘴一笑,摇摇头。
“卢队长,你说笑了,我能有什么手段。现在我是麻烦缠身,两个日本人死在我的工地上,日本人都没说什么,中国人倒是紧张得不行,从市领导到街道办小官,感觉像是死了自己的亲爹一般,非要我们项目部给个说法。”
言庆山一脸无奈地苦涩一笑。
“能有什么说法!那两个鬼子非得要去看那乱坟岗,中国人又管不了日本人,就任着他去了,谁知道那俩鬼子不知道着了什么魔,走错了道,跌下了山崖,摔死了。”
卢千阳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容,眯着双眼也满是笑意。
“好手段,好手段……”
卢千阳由衷地赞叹道,又打心里佩服起这言采东来。
不,他不是言采东,是言庆山。
要说狠,这两人还真有得一比。
卢千阳双手抱在胸前,面带微笑地看着车灯照着的坑洼不平的土路,车越来越颠簸,他的心情却越来越好。
“来,抽支烟……”
卢千阳忽然伸手从衣兜里掏出香烟来,他刚想递给言庆山一支,想想,又缩了回来,把香烟含在自己唇上,用打火机点燃,才把点着的香烟递给开车的言庆山。
言庆山笑着看了卢千阳一眼,腾出一只手,接过卢千阳手中的香烟,叼在嘴里。
“我一直想问你……”
卢千阳一边说,一边又给自己也点了一支香烟。
言庆山砸吧砸吧地抽了两口香烟。
“我知道你要问什么。你还是不问了吧,有些事情,我也说不清楚,即使说清楚了,也没人信……”
都是聪明人,言庆山当然明白卢千阳要问什么,卢千阳当然也知道言庆山要怎么回答。
只是,这种回答,谁又会相信呢?
不问就不问吧,卢千阳和言庆山都不再开口,默默地抽着香烟,任着那雪白的车灯照着外面那条通往城里的土路。
终于,车停在了和平饭店的门口。
“陈永亮在这里?”
卢千阳有些不解地问言庆山。
言庆山点点头。
“他在72号房间……”
言庆山重新启动汽车,把车开往和平饭店后面的停车场里。
两人下了车。
“我带你上去吧,总是要引荐一下的。”
言庆山对卢千阳说道。
卢千阳却摇摇头,冲着言庆山微微一笑。
“不用,我们既不做证券生意,也不做外贸生意,不需要引荐。”
言庆山眉头微微一皱,面带疑惑。
卢千阳轻轻地拍了拍言庆山的肩头。
“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,这点小事,就不麻烦你了……”
言庆山讪讪地笑了笑。
“我能帮你什么忙……”
卢千阳没有多说,只是淡淡地笑了笑,又轻轻地拍了拍言庆山的肩头,转过身,朝和平饭店的大厅走去。
开电梯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,他见卢千阳进来,面带笑容地问了一句。
“先生,去几楼?”
卢千阳看了看这架民国时期的古董电梯,轻声应了一声。
“72号房间……”
那老人微微一怔,不再说话,一把拉过电梯的铁栅栏门,只听“噹”一声响,电梯徐徐向上。
“先生,到了……”
开电梯的老人等电梯停稳,一把拉开栅栏门,对卢千阳说道。
卢千阳点点头,说了声谢谢,缓缓地走出了电梯。
72号房间,在这一层的最角落里,走过一段长廊,拐过一面墙,过道的尽头就是72号房间。
长廊和过道的灯光很明亮,柔和、温暖的灯光照着古色古香的墙纸,暗红色的实木墙板在灯光下显现厚重而沧桑。
卢千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,没有一点脚步声,他看着那门楣上的门牌号。
72……
门,紧闭。
卢千阳站在门前,想了想,缓缓地抬起手,用手指关节轻轻地敲了敲门。
没人应。
卢千阳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,想了想,又敲了敲。
“来了……”
里面传来一个声音,卢千阳的眉头顿时微微一挤。
门,开了。
一个俊朗的年轻人的脸庞映入卢千阳的眼帘。
白色的衬衫,紧绷的藏青马甲和西裤,头发梳得很齐整,油光滑顺地梳往脑后。
年轻人的鼻梁高挺,浓黑的眉毛下闪烁着一双迷人的眼睛。
好一个精致的男人!
“先生,您找谁?”
他开了口,面带笑容地看着卢千阳。
卢千阳盯着他那双眼睛,迟疑片刻,缓缓地说道。
“我找陈永亮……”
“陈……?”
年轻人眉头一挤,一脸疑惑,他刚要开口说话,只听他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。
“阿宝,谁啊……”
“爷叔,有位先生找什么陈永亮,怕是找错了门……”
原来年轻人叫阿宝,他扭过头,冲屋里喊了一声。
卢千阳没有说话,他知道自己那个苍老的是声音,就是陈永亮。
一阵微微地咳嗽声伴随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,一个苍老的面孔出现在阿宝的身后。
阿宝有些诧异地看了看那个老人,又看了看站在门口默不作声的卢千阳。
老人戴着一副圆框的老花眼镜,一身黑色的中山装,胸前的笔袋上别着一支英雄钢笔。
老人盯着门外的卢千阳,卢千阳也默默地看着那双沧桑得如秋水般深邃的眼眸。
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两秒,老人开了口。
“阿宝,你先去吧,今天晚上黄河路上应该很热闹,你宝总若是不去,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在后面议论纷纷……”
阿宝看了看门外的卢千阳,回过头看着平静如水的老人。
“爷叔,你……”
爷叔抬起手,朝阿宝轻轻地挥了挥,满是皱纹的脸庞挤出一丝笑容来。
“去吧,记得给我带份排骨年糕回来……”
阿宝迟疑片刻,点点头,回身拿起那件意大利毛呢西服,一边往身上穿,一边出了门。
卢千阳侧过身,让阿宝从他身边走过。
阿宝走到过道的尽头,扭过头来,看着还站在门口的卢千阳,满脸肃然。
卢千阳当然明白阿宝眼神里的担忧和疑惑,他冲着阿宝浅浅地笑了笑。
“先生,您找陈永亮?”
门里的爷叔开了口,语气平静异常。
卢千阳回过头,看着门里的老爷叔,点了点头。
“我找陈永亮……”
卢千阳又说了一句,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爷叔那深邃的眼眸里。
老爷叔干瘪的嘴唇微微地颤了颤,想了想,把清瘦的身躯微微一让。
“请进……”
卢千阳微微地欠了欠身,一脚跨进门去,又回身把门关上。
72号房间是和平饭店最高档的套房,至今依然保持着解放前的布置和陈设。
老爷叔走在前面,把卢千阳领到了书房里。
一张厚重的书桌靠在窗边,桌上摆了不少档案盒,文件袋,还有几本账本放在书桌的一角。
老爷叔等卢千阳坐下,他才默默地走到书桌后面,慢慢地坐了下来。
老爷叔没有开口,他侧着脸,看着窗外那片美丽的夜景。
黄浦江水映着南京路上辉煌的灯火,各色的灯光光怪陆离地在黄浦江面上摇曳,晃荡。
终于,老爷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。
“好多年,好多年,没人叫我的名字了……”
卢千阳看爷叔一眼,淡淡地笑了笑。
“人的名字,本就是让人叫的。不管别人叫你爷叔,还是老法师,您终归还是陈永亮……”
卢千阳的话让老爷叔沧桑脸微微一颤,他收回窗外的目光,慢慢地抬起手,取下鼻梁上的老花镜,静静地看着卢千阳。
“年轻人,你找我这老头子有何事啊?”
老爷叔平静而和蔼,说话的语气如春天的微风。
卢千阳想了想,沉默片刻,缓缓地开了口。
“言无忌死了……”
卢千阳的话很轻,可是他的话却让爷叔的眼眸里闪过一抹涟漪。
老爷叔面无表情,满脸沟壑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沧桑。
“他死了?”
过了许久,老爷叔才张了嘴。
卢千阳微微点点头。
“日本人言无忌,死了!”
卢千阳重重地重复了一句。
此刻,老爷叔的眼眸里顿时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。
“当年,他找了你很久。”
卢千阳叹了一口气,双手抱在胸前,身体往后一靠,靠在皮椅子靠背上。
老爷叔的嘴角微微地颤了颤,他慢慢地站起身。
“年轻人,喝点咖啡还是茶?”
卢千阳冲着老爷叔浅浅地笑了笑。
“我从蓉城来,麻烦爷叔给倒杯茶吧……”
言庆山能给陈永亮叫声“爷叔”,面前这个沧桑的老人一定就有爷叔的本事!
老爷叔微微地笑了笑,从书桌后面出来,走进边上的咖啡间里,没过多久,他端了两杯茶出来。
一杯茶递给卢千阳,一杯茶捧在手心里。
爷叔慢慢地坐了下来,他又侧过脸去,看着窗外那条如繁花般绚丽的黄浦江,叹了一口气。
“苏州河的勾当,最后却是要在这黄浦江来了结……”
卢千阳默默地端起面前的茶杯,轻轻地抿了一口,一股清新的茶香顿时渗入心脾……